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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 撲朔迷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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微山,地處山陽郡東南方位,東南接楚國,西南臨梁國。時值秋日,倉綠的山林染上了一簇簇紅黃色,山風鼓蕩,好似一塊潑了三重色的紗布,隨風起舞,絢爛多彩。

兩人沿山道而行,道旁隱約可見赤泥的影子,但江玄之並未停留,尋夢只好悶聲跟著。不多時便到了一處略微空曠之地,山木環繞,滿地赤色,尋夢欣喜道:“總算到了。”

江玄之凝視著地上的橫七豎八的紋路,吩咐道:“刀拿來。”

尋夢不明所以,依言遞上了刀,卻見他拔出刀鞘裏的環首刀,將刀鋒卡在紋路裏,竟是無比的契合,這地上是環首刀留下的印記?

江玄之環顧四周,幾處樹幹被刀鋒劃過,地上有幾根削斷了的樹枝。他一一細看過,目光卻定在一個十字刻痕處,一把將環首刀插回刀鞘,篤定道:“這裏有高手打鬥的痕跡,而且這痕跡很新。”

尋夢楞楞地看著手中的環首刀,她本沒有隨身帶刀的習慣,但來了山陽郡,江玄之卻將此刀丟給她,讓她隨身攜帶,她還道他思慮周全,沒想到這刀竟是這樣的用處。

不過,也算是……思慮周全。

江玄之遙望著東南方向,日光迎面照來,為他鍍上一層朦朧的淡金色,獵獵山風吹起他寬大的袖袍,仿佛山間的仙人,頃刻將要乘風歸去。

尋夢從環首刀的驚愕中走出來,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但見近處山林重重,遠處屋舍層層,並無特殊之處,便奇怪地問道:“你看什麽?”

江玄之不答,轉身道:“下山吧。”

回到驛館,兩人還沒好好喘口氣,一襲素色青衫的張相如火急火燎地迎了上來:“子墨,衛長史來了,還……”他欲言又止。

不待他說完,衛光施施然迎了出來,一身淡青色雲紋曲裾襯得他面若月華,皎皎生輝,一雙眼如雲山霧罩般迷蒙溫柔,他溫文儒雅地拱手道:“江禦史——”

江玄之拱手回禮,清冷疏離道:“不知衛長史駕臨,有何指教?”

“指教不敢當。”衛光唇角微揚,兩頰壓出小小的梨渦,“江禦史莫不是要與我在此敘話?”

江玄之擺了擺手,將人引入室內,剛踏進去,他卻微微怔了怔,暗影裏站著一個人。

那人一襲墨衣,雙手被繩索縛在身後,面容輪廓深刻,一雙冷眸冒著寒意,讓人如墜冰雪裏,赫然就是許久不見的藍羽。

藍羽見了江玄之也是微微一怔,唇瓣嚅動卻又欲言又止,那雙眸子斂了冷意,仿佛藏了千言萬語,此刻卻無法述說。

衛光饒有興致地看著兩人的神情交流,耐人尋味道:“這份大禮,江禦史可滿意?”

江玄之斂下心頭的波瀾,不動聲色道:“不知衛長史從何處抓的人?”

“這人渾身冷冽,殺意畢現,一看便是高手,哪裏是我能抓的人?”衛光不緊不慢道,“不過,卻不知是何人綁了他,丟在府衙門口,倒叫我們的府吏撿著了。我們本想例行詢問幾句,奈何此人目露兇光,理也不理人,韓太守便命我將人送來了。”

他頓了頓,又笑得梨渦淺淺:“想必江禦史斷案無數,定能叫他開口吧?”

江玄之頷首道謝:“如此,便多謝了。”

“既然人送到了,我便先走了。”衛光眼角輕瞥,極盡風情地掃過眾人,當他的視線落在尋夢身上,尋夢莫名一抖,仿佛掉落一地雞皮疙瘩,而衛光唇角的笑意越盛,大笑著出了驛館。

江玄之凝視著他的背影,一雙眼眸暗沈如墨,這個衛光話裏話外隱隱透著訊息:他知曉藍羽是他的隨從。這樣一個人,言談鋒利,行事暧昧,讓人辨不清是敵是友,實在太危險了。

張相如替藍羽松了綁,藍羽立即俯跪在地,擲地有聲道:“羽有負主君所托,甘願受罰。”

江玄之瞥了一眼他的衣衫,隱有刀割裂的痕跡,想來身上不少傷口,淡淡道:“沐浴,上藥,換衣衫。”

尋夢:“……”說話能再簡潔點嗎?

更漏過三更,庭院竹枝簌簌作響,窗欞內燈火搖曳,人影浮動。

江玄之見人來了,慢悠悠地擱下筆,而藍羽一開口就是驚人的消息:“主君所料不差,華廷身後確實還有神秘人。”

江玄之眉心微動,當日華廷被封為魯侯,遷居魯國,他便謊稱藍羽去瑯琊郡訪友,暗中卻派他偷偷跟隨華廷一行人,因為他懷疑華廷身後還有人,而他們既然有所勾連,一定還會碰頭的。

他語氣肯定道:“你沒有看到那人的容貌。”

藍羽如實說道:“他披著墨色鬥篷,身邊又有高手跟隨,我不敢靠太近。”

“華廷死時,你也在現場?”

藍羽搖搖頭:“我趕到時,他已經死了。我本想查看一番,卻被府吏逮個正著,情急之下,就……”

“那些赤泥是你留下的?”他在微山看到了他留下的十字印記。

“是。”藍羽解釋道,“滿城都在追捕……兇犯,我不便露面,便以赤泥為引,約主君微山一敘,誰知……”

“誰知卻遭人暗算,捆縛到了府衙前,又輾轉站在了我的面前。”寥寥數語,江玄之已盡數知悉來龍去脈,只是幕後那人如此折騰,倒是讓人費解,“你覺得,暗算你的人,會是華家案的殺手嗎?”

藍羽沈吟:“羽不知,但那人功力確實不弱。”

那是自然,藍羽是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,竟然能暗算他,顯然不是泛泛之輩。江玄之提筆蘸了蘸墨,繼續在布帛上勾畫,頃刻,一張覆雜的脈絡圖顯現了出來,這案子越發撲朔迷離了。

翌日,一場秋雨不期然而至。

驛館的屋檐下,江玄之靜靜佇立著,雨滴打在陶色瓦當上,滴答滴答,比宮廷的編鐘聲還悅耳。他遙望著遠處,隔著蒙蒙的雨幕,蒼綠的遠山與天相接,如一副煙青色的水墨畫,朦朧迷幻。

同樣朦朧的還有華家一案,讓人琢磨不透,如墜迷霧裏,但不知這遮雲蓋山的手在何處。

一柄竹傘在雨中移動,由遠及近,穿過竹林到了屋檐下,那人收了傘,輕輕抖了抖傘上的水珠,近前來:“子墨,我調了府裏的賬本,讓人核查了,確有不合理之處,此事我已委婉透露給韓太守,按律,這鄧垣怕是有牢獄之災。”

“他家中有重病在床的母親,能贖刑便讓他贖刑吧。”江玄之長睫微動,“那個石金以把柄要挾少府丞,罪名也不輕啊。”

張相如道:“石金一事,我也一並告知韓太守了。”

“恩,畢竟是山陽郡內政務,讓他去操心吧。”江玄之道,“那個木香呢?”

“尚在查探中。”

江玄之遙望虛空:“或許……你可以讓人去楚國查查。”

頓了頓,又道,“還有,你去打探打探,山陽郡官吏中,哪些人與華廷有往來,尤其是有矛盾的。”

“諾。”張相如又撐開傘,頃刻便消失在雨幕中。

雨聲淅瀝,尋夢提著傘走出室內,不待開口,那人清雅的聲音傳來:“去哪?”

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尋夢一跳,這人莫不是腦後長了眼?她頗為郁悶地瞧向他的後腦,瞧了半晌也沒瞧出什麽,便笑盈盈道:“下雨閑著也是閑著,我去街上走走。”

江玄之轉身,平靜地看著她,但見她淺笑盈盈,眸色晶亮,潛藏著歡快與向往之意。

他長久的靜默,尋夢摸不準他的心思,只覺得渾身不自在,生怕他不允準,打著商量道:“一個時辰,一個時辰就回來。”

她的口吻帶著討好的意味,陛下明旨讓她聽命於江玄之,她好像處處被掣肘了。

江玄之靠近她,按住了她手中的傘,那人卻緊張地抓著傘,生怕他搶了去,他的喉間不自覺溢出一絲輕笑,傾城如畫:“一起去吧,再去取一把傘過來。”

尋夢手勁一松,滿臉不可思議:“你……也去?”

江玄之竟有上街的興致,真是破天荒頭一遭啊。

江玄之接過她手中的傘,神秘道:“帶你去個地方。”

長街上行人鮮少,兩把竹傘在雨中移動,江玄之走得極緩,雨滴打在他的長衫上,暈開朵朵深淺不一的花。尋夢亦步亦趨地跟著他,耐不住他這悠哉的性子,問道:“已經走了兩條街了,還有多遠啊?”

江玄之沒有回頭,淡淡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:“前面便到了。”

不多時,兩柄傘停在了一家茶館前,牌匾上是瀟灑飄逸的篆體字“四方茶館”。尋夢仰頭看著這字跡,頗為眼熟,喃喃道:“這字……是你寫的?”

她驚訝地望向他,見他眉目淡淡,似笑非笑,但到底沒有說話。

茶館內人滿為患,有喝茶的,亦有聽書的,而那說書人竟是個女子。只見那女子生得明眸皓齒,聲音清亮,一身素色麻衣遮不住她的明艷風姿,談笑間閃動著琉璃般的光華。

兩人到了櫃臺前,掌櫃的低頭核算著賬目,甫一擡眼,驚訝道:“江郎君?”

江玄之清雅道:“陳掌櫃,一別多年,一向可好?”

“好……”陳掌櫃喜不自勝,激動得近乎熱淚盈眶,話都說不清,“江郎君,請……入後堂。”

他激動而熱情,尋夢不由乍舌,暗自揣測:這是見到失散多年的兒子了嗎?她偷偷去瞧江玄之,見他面色如常,神情淡定,一雙眼無波無瀾,她又腹誹:應當不是兒子。

“那倒不必了,我們是來喝茶聽書的。”江玄之平靜道。

陳掌櫃替他們騰了個靠窗的位置,矮桌上擺著茶點,前後是鳥語花香鏤空插屏,尋夢坐在他對面的軟墊上,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,一臉“我等你解惑”的表情。

江玄之輕輕抿了口茶,唇齒間盡是清茶之香,回味餘長。他似笑非笑地望著她,明明洞悉了她的心思,可那表情卻好像在說: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

“……”尋夢憋不住了,主動問道,“你怎麽會認識陳掌櫃的?”

江玄之眸色漸深,隱去一抹笑意,緩緩道:“三年前,我游歷天下,路過這家茶館,當時,陳掌櫃的女兒被惡霸纏上,這茶館幾經騷擾,難以經營,我便施以援手……”

尋夢追問道:“施以援手?錢財?”

“你覺得對付惡霸,錢財有用?”江玄之挑了挑眉,又凝神回憶起來,“隱約記得那人似乎被打殘了,逃往外郡不知所蹤……”

尋夢:“……”江玄之竟然會動粗,真是難以想象。

臺上說書的女子繪聲繪色地說著故事,抑揚頓挫,妙趣橫生。尋夢凝神細聽,大致說的是書生與舞女的淒婉愛情,見江玄之聽得津津有味,便問道:“那是陳掌櫃的女兒?”

江玄之點頭:“她叫陳婉。”

尋夢撇了撇嘴,時隔多年,名字還記得這般清楚。

一場說書故事結束,陳婉喝了口茶,又接著第二場,這次說的是女子從軍的故事,但臺下聽客騷動,似乎對這個故事不感興趣,更有挑事的在破口大罵,場面一時控制不住。

尋夢正要打抱不平,忽聞一道杯盞碎裂之聲,室內立時靜了下來。臺上,那素衣女子凜然而立,仰著纖細白皙的脖頸,吼道:“鬧什麽,不想聽的都給我出去。”

尋夢:“……”陳婉竟是這般女子?

江玄之望著尋夢一臉錯愕的模樣,一本正經地回憶道:“那惡霸恍惚是被她打殘的,我只是替她善後而已。”

尋夢:“……”陳婉,這名字迷惑了她。

陳婉冷冷掃了一圈,意外捕捉到江玄之的身影,眸光一亮,清了清嗓子:“今日就到這裏了。”

臺下的聽客早被她的氣勢所震,一時心神恍惚,連她何時下了臺都不知,但尋夢卻清醒地望著她,只見她施施然走過來,在他們桌案旁站定,如玉石般清亮的聲音響起:“江郎君。”

她的聲音輕柔而喜悅,毫無半點兇悍氣勢,江玄之朝她頷首,提起茶壺添了一杯茶,置於桌案一側,不吝誇讚道:“陳姑子的故事還是那般有趣。”

陳婉會意,歡喜地入坐,雙手握著他倒的茶,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,仿佛一下子暖到了心口,她低眉淺笑:“江郎君為何會來山陽郡?”

“過來處理一些事。”江玄之飲了一口茶,“今日怎麽不見馮都尉?”

陳婉面色一暗,輕聲回道:“估摸著有事吧。”

“九月十七那日,他在茶館裏嗎?”

尋夢悶頭喝茶,懶懶地聽著他們敘舊,可江玄之這話一出,她便警覺起來,九月十七是華家案發的日子,莫非江玄之不是來敘舊,而是來查案的?

陳婉卻是一楞,不明白他為何這麽關註馮都尉,但依然認真回憶著:“那日……他整日都在茶館裏。”

江玄之追問:“沒有記錯嗎?”

陳婉搖頭:“不會錯的。那日,他與人大打出手,弄壞了好些東西。”

江玄之輕笑:“爭風吃醋嗎?”

“江郎君……”陳婉急切道,“你明知道我……”

“咳——”江玄之輕咳了聲,打斷了她的話,目光輕輕掃向尋夢,而陳婉立時意識到自己失禮了,也默默盯著尋夢,欲言又止。

兩雙眼齊齊望來,尋夢心底透亮,他們是嫌她礙眼了,擾了他們私話的雅興,但她偏偏不做那識趣的人,故作無辜地眨了眨眼,一臉迷茫之狀。

江玄之洞察了她的小心思,輕嘆:“你去外面等我。”

這是明目張膽將她支走了,她撇了撇嘴,慢吞吞地走出去。當那人放松警惕,她又悄悄地折回,躲在他的插屏後,側耳傾聽。

陳婉迫不及待地表達自己的心境:“江郎君……我……”

“陳姑子,有些人註定與你擦肩而過,等也等不到,有些人卻近在咫尺,觸手可及。”江玄之涼涼道,“你是個聰慧的女子,當知曉如何選擇。”

陳婉苦笑:“江郎君,或許我這些年心心念念的,只是你的拒絕。若不能親口聽你說,我總是不願死心的。”

她早已預知到了這個結果。三年前,他不期然地闖入她的眼,一介布衣,鋒芒畢露,他替她開脫了傷人的罪責,兩年前,他再度出現在山陽郡,一身錦衣,陪王伴駕,縱然他並無輕視之意,但一向豪邁爽朗的她,竟然自慚形穢了,而如今,眼前這人風華氣度更盛,她終究是望而卻步了。

那端似乎靜了下來,尋夢便向插屏貼了貼,猛然撞上一雙沈靜的眼,她立即崩直了身子,找個理由替自己開脫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忘記拿傘了。”

江玄之睇了她一眼,一言不發地向外走去,尋夢匆匆拿了傘,還不忘與陳婉告別:“陳姑子,我們改日再來聽書。”

秋雨過後,天地蒙蒙,道上水痕輕動,風中陣陣泥香。

江玄之緩緩走著,長風掠起他的墨發,身旁那人時而偷瞄過來,時而唉聲嘆氣,他淡淡道:“有話就說。”

“我只是為陳姑子感到惋惜。”尋夢感嘆道,“你並不討厭她,甚至還有些欣賞她,可惜她在你面前,自慚形穢,望而卻步。”

“我欣賞她?”江玄之冷冷道,“你如何看出來的?”

“直覺。尤其當你提及她將惡霸打殘的時候,你的眼中隱有一絲亮光。”尋夢分析道,“而且,你待她不似宋芷容,當初你拒絕宋芷容,直接拿斷袖之癖做借口,可今日,你卻特意將我支開,婉言拒絕。”

江玄之沈默了一瞬,道:“你何時有這般敏銳的洞察力了?”

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跟著江禦史久了,總得有些長進吧。”尋夢沾沾自喜地笑了笑,轉瞬又奇怪道,“既然欣賞,為何那般果斷地拒絕了?欣賞……不是喜歡的開始嗎?”

江玄之再度陷入沈默,他欣賞陳婉,不過是因那一瞬的恣意罷了,而他太過理智,做不到那種快意恩仇,世人對遙不可及的事物,終歸是羨慕向往而有所期待的,他亦然。至於喜歡……

他神色淡淡,忽而笑意淺淺,鄭重道:“其實,我也挺欣賞你的。”

尋夢心口一跳,見那人眉眼含笑,頓生警惕,可又耐不住好奇心,訥訥道:“什麽?”

江玄之笑意愈深,平靜地吐出一個字:“蠢。”

尋夢:“……”該死的好奇心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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